鹤廉

远道

幕末土冲。安静相处的清水向。


青青园中草,绵绵思远道。


远道不可思,宿昔梦见之。


有些无关紧要的小事,任凭多少年过去,土方岁三从不会忘记。


比方说,岁三还在武州的试卫馆时,背着冲田宗次郎回去的那个夜晚。


他不是囿于往昔的人,但他骤然的回想往往就从这里开始。


追忆的心升起来了,就像水的北岸,山的南方,不声不响升起一轮春天的月亮。


(一)


是他二十四岁的夏夜,空中嵌着无数银星,夜色透明晶莹。他沿着河川一边喃喃抱怨着调皮的小鬼,一边拿眼仔细地扫着岸边的树丛,透过婆娑掩映的叶子,他找到藏在里面的少年,宗次郎正抱着双膝坐着。


他知道宗次郎为何气闷不已。


十二岁就打败了白河藩剑术指导的冲田宗次郎,素有天才剑士之名,很早就成了试卫馆的塾长。


他与道场弟子对练时也相当尽心,可惜他的好意表现在练习中就是过于严苛。门人被比自己小很多的少年呼喝训斥,加之他高强度的训练许多人都不堪忍受,不满者大有人在,更有甚者告到掌门人近藤勇面前,直言“冲田先生太严厉了。”


近藤把宗次郎唤到身边温言批评了几句,不过宗次郎虽然老实地认了错,但岁三看得清楚,他的眼睛里分明是委屈而不解的。果然,晚饭后宗次郎就不见了。


岁三一路找到这里来,冲田爱躲在哪里他都知道。


“宗次你还在生气啊?”


其实这个称呼他已经很久不用,只是在宗次郎九岁刚入试卫馆时他爱这么叫罢了,出于捉弄的心态。


“是宗次郎!”少年顶他一句,忽闪忽闪的双眸因为怒气更加明亮了,硬着脑门不动一下。


“你出不出来?”


“我、我不!”


两人眈眈互瞪着,碧绿色的光芒慢悠悠晃过他们之间,萤飘碎火流。


......


“你就不怕你的少师父生气么?阿胜他呀,因为你可是担心得不得了呢!”


两人哑了半晌,岁三用上了杀手锏。宗次郎最听近藤的话,再说近藤也确实十分担心他,不算说谎。


宗次郎他看似天真顺服,固执起来也是个难办的。不用些机巧怎么行?


少年犹豫再犹豫,岁三的正经表情都快绷不住了。这时候宗次郎总算动摇几分,挪动腿脚想要站起来,结果身上一麻,没站稳,就这么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。


岁三哈哈大笑。“宗次你幼稚一如往常啊!”


他蹲下身。


“行了,上来吧!我背你回去。”


岁三稳稳地走着,夏夜的虫儿一声声唤着“寂——寂——寂”,一股清凉气息从脚踝绕上来。


“宗次,你听我说。其实那些告状的家伙......他们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。”


“可我也没有恶意啊......”


“我只是想他们更厉害一些而已。”


少年的声音一点都不开心,岁三知道他说的句句是真,绝没有托词,毕竟他就是这样一个人。


“是这回事,但你得学着体谅他们一点,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你那个程度。”


“明白了,下次我不会再使劲骂他们了......很对不起大家呀,明天要去道歉才行。”


冲田年纪尚轻,还不甚懂容人的道理,不过他一直都是好孩子。


宗次郎趴在岁三背上,头一点一点的犯困。十五岁年纪了,背起来还是轻得很。那孩子的头发扫到他后颈上,轻柔如水中墨丝,想来是额发吧。


岁三禁不住伸手拨了拨。


他听见宗次郎压在嘴角的散碎笑声。


什么啊,这小子。


但是他已经恢复到平时的开朗状态了,不是吗?


此时距新选组成立,还有五年。


(二)


他们上京不久,一切还没有什么变化。


不动堂村的日子,是他们最安宁的一段时光。冲田有时会站在曲折流动的堀川旁,牵着一只大风筝同孩子们说笑。


而人的一生也同这风筝一般,竹骨薄纸,凭风则起,可以飞得广远。但只要斩断了那根生命的线,往后便什么也留存不下了。未竟的志向、愿望、情爱......皆杳然远逝,无可追寻。


他们常做的,就是割断丝线的工作。


大概这也是他拒绝成家的原因之一,他不想连累他人。


“很久很久以前,我就发过誓了,不娶妻的。”


冲田总司以此为由,拒绝接受他和近藤安排的相亲。他极少说这样决绝坚定的话,就像看透了某些事。谁也劝不动他。


“你总得找一个陪你一生的人吧?”


岁三无奈道。


“岁先生就很好。”


“我可以跟随你的。”


冲田无意似地说道。


他不知道少年面上是戏谑还是认真,听起来好似平常玩笑一场,调子轻飘,凉悠悠的,像雪晒过的绉纱。


“我这辈子,一个人生一个人死足矣。不能再拖累他人因我流泪啊。”


后来他们暗杀了芹泽鸭,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风雨之夜。


......


刀光一闪,女人半裸的白腻身子就被穿透,她在睡梦中毫无痛觉地死去,这已是冲田能给予的最大仁慈。


年轻的冲田抬起眼,轻轻呼了口气。


“阿梅小姐,真可怜呢。”


与此同时,和泉守兼定也刺进了芹泽鸭的胸口。


不过一瞬之间的事。


岁三无法了解,冲田总司这个青年,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为山南敬助,这个他当做兄长般敬爱的人介错的。


也许,总司才是最能体谅山南的人。


总司挥刀利落之极。山南的胁差刚刚刺进下腹,首级已经被斩落在地。一蓬热血溅在身后素白的纸窗上,无头的身子兀自正正跪坐了数秒,缓慢地软倒。


他弯下身右膝触地,一只手握住死者的黑发,一只手隔着怀纸把首级托起。


观那头颅,竟是一副得偿所愿的清澈表情,眼角甚至泛着淡淡微笑。


青年回手解开扎起双袖的襟带,用怀纸将刀身拭净,面容平和无波,并无多少情绪挣扎的痕迹。


冲田冷澈无情的目光令在场之人都心生感叹,这是怎样的一个青年啊,几近纯真的残酷。


他向岁三深深地低下了头。


“幸不辱命。”


那一刻,岁三心里有一个想法,或许更早以前就产生了吧。


近藤是岁三一生尊奉的主君,这种心情到死也不会改变。


而总司却是不同的。


若他能选择死时与死地,那么让总司担任介错,实在再好不过。


不失武士荣光,壮绝赴死。


这是种异乎寻常的信任。


况且总司一定比自己活得更长久,岁三如此深信着。


他也记得有一个平常的巡逻夜晚,池田屋立功之后的事。


冲田总司落在队伍最后,双手捂着嘴,轻轻地咳嗽。似乎有只蝴蝶拢在他的掌心里,慌乱地四处冲撞,扑动翅膀。


那时青年侧头看他,乌黑额发略遮双眼,衬着他清澄白皙的笑脸,竟显得有些虚幻。


如同将辞树的花。


“没事的没事的。”他对着岁三摆手连连,唇角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涡,眉弓下眼湖愈深,乌沉沉的。


队士们已经走得远了,街道上残留着未干的鲜血。


岁三没来由的一阵不安,剑客的直觉在一霎间发挥作用,他脱口问道:“总司......你病了?”


对方眨了眨眼,忽然快活地笑了起来。“您会担心我呀?真少见!”不等岁三再疑他继续解释道:“砍人的时候,刚刚喝的几杯酒涌上来了,我歇歇,等一会儿就好!”


眼见岁三涨红了脸被堵得问不下去,冲田就当做他已经默许,几步朝相反的方向行去,木屐在脚下咯噔咯噔响着,步法轻盈一如往常。


祇园町的夜晚,有花开得无声而灿烂,冲田总司纤长而瘦削的背影微微佝偻着,好像在强忍些什么,那无形的重负压弯了他青竹般的脊背。


新选组副长立于原地,眼望着年轻人越走越远,心下竟有一丝怅惘。


花易飘然,人亦飘然。


世事不是人所能预料的,冲田竟真的走在他的前面。


不曾回头。


(三)


冲田总司离队去休养那一天,恰是小阳春天气,轻暖融融,但是再温柔的日光也无法让他的手心温热起来了。长期的静养给他的皮肤带来缺乏阳光般的冰凉雾色,不爱退的烧却把眼眸洗得明净。


“要等我回来呀,大家。”


总司对众人明朗地笑道,脸颊现出微红。


这个白河藩士的遗子,带着习剑的天才出生,总是不涉风月的澄澈模样,却似乎对人世不甚眷恋——


他是只要一声令下,就能含笑赴死的人——


心若涌泉,意若飘风。


但他也是有在意之物的。


新选组和土方岁三,唯二而已。


可是年轻人并没想过要表达出来,至总司去世,他也只是偶尔坐在廊下出神,不时念叨着:“近藤先生,岁先生怎么样了呢?”


他最后的日子是在千驮谷植木屋度过的。临终时他合上涩痛的眼,觉得身体不再沉重,像一阵风,飞得高而远。


岁三终于没能再见他一面,无论生前、无论死后。


总司离他太远太远,已经到了思念也无法传达的地方。


可是土方岁三还是会在任何一个时刻想起那个人来,冲田总司的笑容映现在兼定的刀锋上,描摹在俳句集的留白中,出现在他最深最深的梦里。


黑发的青年站在他身后,静默地微笑。岁三曾许多次目送冲田的背影,这一次换冲田来望着他了。他数度想转过身来,看一眼青年久违的面容,启口问他,你怨我吗?你孤独吗?


植木屋有没有种着你喜欢的花?


你想念过我吗......


然而一次都无法如愿。


梦魂怎可相见。


总有一双温凉的手蒙住视线,总司的声音缥缈淡薄。


“岁先生,不要看我啊。”


仅有这一句话,却携着不可思议的温柔,亡者的温柔。


眼前浅蒽色的衣纹中闪出星星点点的血痕,仿佛只活在袖底的梅花。


(四)


梦已醒,他要继续战斗下去。


连着所有人的份一起。


岁三在行灯下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刀剑,手部的动作透出几分爱怜。


零星的枪炮声如恶犬的狺狺吠叫,飞快地逼近他的心头。


岁三的眼里,沉静的光焰热度不减,寄宿在漆黑的一双瞳仁间。从他的少年时代起,他的生命就一直在燃烧着。


挺括的黑色洋服修饰着腰身刚毅的轮廓,他仿佛是一把化成人形的刀。


土方岁三的双眼映进旭日天光,箱馆尚在沉睡中,并不知道何时会迎来官军新一轮的攻击。


这一天是明治二年五月十一日,他写下了一首和歌。


孤臣身殉虾夷岛,忠魂永卫东方君。


他的俳句本藏在怀里很久了,丰玉诗人的灵感似乎已经枯竭。


土方岁三大踏步走了出去,虾夷微咸的海风与他扑了个满怀。


看着弁天台场中被官军层层包围,左冲右突皆不得出的队士们,他没有分毫犹豫,跨上马背向包围圈中心冲了过去。


起伏着的无数枪口刀尖,宛如身边簇簇冰冷的铁血之花,伸长了茎叶要把岁三拉下马背。他不知是怎么了,呼吸一顿,寒冷充塞胸臆。


......如果死在这里。


不等岁三拂除这格外强烈的不祥预感,一发流弹击入后背,贯通的伤口并未淌太多的血,但好像三十多年来所有的刚强气力都随着弹孔消解了,他的手僵硬得控不住马缰。


胯下的马儿察觉出主人骤至的衰弱,有意放缓了速度。岁三用尽最后的余力敲了下它的后颈,马儿四蹄翻飞直直冲进了敌阵。


视线虚化成淡红的轻霭,如朝霞溶入浅海的细浪。此一刻痛觉凝为苦涩黏稠的津液,自喉咙灌进旋即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心脏的脉动。


岁三的十指稍稍一松,人就从马上跌落下来。


他曾如疾风狂火,走过这三十四年的人生路。


而现在,他要休息了。


他安静地仰望着低低压下的湛蓝的苍穹,有一阵风,向他温柔吹拂而来。


一定会,见到你吧。


Fin.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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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天正在把你推向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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